南海风云再起,正在上演一场大戏
2023-07-07摄影师十年拍摄[天象]
2023-07-07特约记者 燎原
“跟着我干嘛?回去!”以一个父亲的威严,莫胜勇对着蹑手蹑脚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儿莫冬妙,吼了一声。
莫冬妙退了回去,悄悄躲在一间破屋的墙角偷瞄。
翻过山,走到山另一侧的谷底,就到莫胜勇的家了。图为他的儿子莫法师在前面给记者带路
果不出其然,“扑咚”一声,父亲跳入“水井”里。“水井”是一座专供人畜饮用的圆柱形的水池,当地人叫家庭水柜,井口直径3米、井深约4米。
“哥哥,快!”8岁的莫冬妙见状喊道。13岁的莫法政立即跑过去,朝“井”里放下了梯子,并沿着梯子将父亲狠命往上拉。父亲被拉到井边,莫冬妙也抓住他衣领,兄妹一起朝上用力拉。
父亲跳井自杀时,莫法师就这样拿着梯子放下水井,并下去救起父亲。
莫胜勇得救了,但他并不开心。上岸后,这个41岁的男人,湿漉漉地坐在井旁,脑袋耷拉,时不时抬头叫孩子回去。但莫法政和莫冬妙不肯回,他们担心父亲再寻短见。
就在这时,莫胜勇突然又从井口附近的石头窝里,翻出半瓶百草枯——这是一种专用于除草的剧毒农药,他打开瓶盖,“咕咚,咕咚”喝了两口。
开学前,莫胜勇两次跳井自杀,未果,就选择了喝药自杀
这一幕吓坏孩子,但他不让孩子说出去,也不许孩子去告诉姑姑。
农药下肚后,很快有反应,他肚子翻滚并接连呕吐。之后,腹泻,他频繁上厕所。孩子们以为,上厕所排出来就好了,应不会有大碍。事实上,死亡已在悄悄和他们抢夺父亲。
一夜过后,带着痛苦,父亲死掉了,留下杳无音讯的妻子和四个8至15岁的小孩。这一天是8月30日,距离孩子开学只有一天。
开学前,莫胜勇两次跳井自杀,未果,就选择了喝药自杀。
莫胜勇是广西都安县九渡乡九伶村灯笼屯的村民。和杨改兰不一样的是,他的死没被媒体广为报道,他的死被锁在千层岭、万重山之间,要不是一位在深圳的务工者给记者透露,这一切将如一根野草的生死般,无人理会和介意。
一心向死
8月29日下午的跳“井”,是莫胜勇的第二跳。此前三天,他曾跳“井”。那次,是大儿子莫法师和二儿子莫法政救了他,当时是这样的——
莫胜勇自杀时,莫法师摁下梯子下去救父亲。
8月26日午饭后,莫胜勇说了句:“我去跳水,等下你们叫姑妈来(收尸)。”之后,他朝距离门前200米处的“水井”跑去,脱了鞋子,他“扑咚”跳下去。
莫法政和莫法师赶紧杠着梯子跑过去,朝“水井”摁下梯子,并下“井”把父亲拉了上来。这次被救起后,莫胜勇也很沮丧,他叫孩子“不要告诉姑妈”。但这次,孩子偷偷告诉姑妈。
孩子的姑妈也就是莫胜勇的二姐莫柳荣,她嫁在离家约3公里的地方,翻过一座小山头,走下山坳就到了。第一次跳“井”后,莫柳荣问莫胜勇为什么跳“井”,莫胜勇谎称,“不小心掉进去的。”
开学前,这个中年男人接二连三自寻短见的行为,并没引起旁人注意。因为灯笼屯8户人家中,7户在一个大山包围的山坳谷底,另1户则在另一个山坳包围的谷底——这单家独户、没有邻居的,就是莫胜勇的家。
在莫胜勇的房间里,他的儿子莫法师在寻找父亲自杀的密码。
原本,这里不只有莫胜勇的家,他有两个哥、一个弟,但大哥莫加楼在外地做上门女婿,且已死了。二哥莫加油,在老婆带着孩子跑掉后,前两年的一天,在赶集买酒回家的路上,自己喝多了,就在山路上睡着了。那时天冷又下雨,次日别人发现他的时候,他已经死了。弟弟莫胜军在政府的号召下,移民到了环江县,如今常年在外打工。
唯一比较近莫胜勇的亲戚,就是他二姐莫柳荣。8月30日早7点多,她去探望莫胜勇时,发现了异常:躺在床上的莫胜勇浑身发软,有气无力。孩子告诉她,“爸爸昨天跳水、喝农药”。
莫柳荣赶紧叫了辆面包车,并招呼几个村民把莫胜勇抬上车。早上9点多,莫胜勇被送到了都安县拉烈乡卫生院治疗,但下午2点左右,莫胜勇还是仓促离开了人世,也带走了一生的卑微。
事后看来,开学前几天,这个男人就已一心向死。比如要自杀时,他和孩子说,我跳水后,你们去通报姑妈(收尸)。跳水前,他把家里的电话线给拔了,“他把电话线的接头掰段了,打不出去。”9月22日上午,在九伶小学里,莫法政告诉记者。
龙卷地型的灯笼屯就像深海的漩涡一般,把村民们一辈子的命运深深卷入谷底
自杀的前几天,莫胜勇曾到莫柳荣家兜转,并告诉她:“你帮我把小的养大,然后嫁出去。”
莫柳荣没接过他的话,因为她也困难,她也有四个小孩要养,其中两个还在读书,一个上高中,另一个上大学,负担很重。
见二姐没松口,他给九伶村分管的村委副主任黄宏芳打电话,“你让政府帮我养养小孩吧。”这是莫胜勇自杀前的托付,但很多人没听出话外音。是什么让他抛弃4个小孩而去自杀?在村民蓝华志看来,他太穷了,养不起,孩子又要开学,身上没钱,他想通过自己的死,让小孩成为孤儿,一旦成为孤儿,政府就可帮养了。
莫胜烈也认可了这一说法,莫胜烈是莫胜勇的堂弟,莫胜勇死的时候,他帮忙给他换衣服,发现他全身只有83.4元。
莫胜勇死后,莫柳荣帮他的三小孩交了保险、作业本费等,共267元。目前,莫法师辍学在家帮姑妈放牛。9月22日,记者来到莫法师的家和他聊聊,他说他还想上学。
莫胜勇生前喝剩的百草枯剧毒农药
莫胜勇没文化,也不会写遗书,但在村民看来,他是个老实、勤快和厚道的人。他早前的人生还可以,但命运却在最近5年将他推入人生谷底。重压之下,他挥别人间,成了逝者。
命运旋转门
从都安县城出发,车子在千山万谷间穿行两个小时才来到拉烈乡。坐车加上车子无法抵达路段所需的步行,拉烈乡到灯笼屯有两个小时。
灯笼屯是另一个世界,即便给记者带路的当地人,也不常来这里,因此,路上的奇特见闻,也能让他们驻足掏出手机拍照,“这地方有意思”。
他们所说的有意思,是指当地的龙卷地。灯笼屯位于大山包围的半山腰上,但从谷底开始,村民就沿着庞大的山体垦荒,他们用石头垒起一块块耕地,耕地沿着四周的山体拾级而上,形成了一环扣着一环的圆形阶梯,从山上望下看,就像龙卷风的模型,当地人称这些地型为“龙卷地”。
但灯笼屯的龙卷地更像是深海的一个大漩涡,莫胜勇们的一辈子就置身于这个具有强大向下引力的漩涡里——他们命运的咽喉被紧紧掐住,并深深卷入海底。这同时又像一颗旋转式的螺丝,将村民的一辈子死死钉在这山坳的谷底。
莫胜勇差点就能跳出这个大漩涡了。8年以前,他做过杀猪、贩鸡生意。当时,他生活有点起色,家庭也接连添丁,头三个还都是儿子,这让他在村民面前“很有面子”。
有面子的,还有他老婆,他老婆蓝秋娥长得不错且很年轻,嫁给莫胜勇的时候,蓝秋娥才17岁,足足比莫胜勇小8岁。但在村民看来,莫胜勇有这个资格,因为他“老实、心好、勤快”。莫胜烈举例说,比如赶圩,看到老人肩挑背杠地赶路,莫胜勇会主动帮老人挑东西。平时见到打柴回家的老人,也主动帮杠。
莫胜勇的心好还体现在,蓝秋娥嫁过来时,也把她妈妈带过来一起生活。但后来,这个家庭随着第四小孩的出生,经济压力越来越大。
灯笼屯是都安县九渡乡九伶村下属的自然村落。九渡乡有2万人,但人均耕地才0.8亩。这意味着,深处大山的瑶民守着几分薄地,没有出路。按照九渡乡政府的数据,当地农民人均收入4千多元,但对莫胜勇而言,他严重拉低了全乡的平均收入。
莫胜勇的家,孤单一户在山底
最近十年,随着外出务工人员增多,莫胜勇翻山越岭沿村屯叫卖猪肉的销量急剧锐减,即便喊破喉咙,也没能卖出几斤。此外,越来越多家里有了冰箱,有些家庭一次赶集就买很多冰冻起来。
而贩鸡的路子,也走不下去了。过去村民大量养鸡主要为了换孩子的学费或急用钱时销售,如今,更多的只养少量的自给自足。
2008年,莫胜勇的杀猪、贩鸡生意,终于停下来了。随着生意中断,家庭也渐入困境。夫妻吵架越来越多,莫胜勇开始变得紧张而烦恼。
2011年的一天,蓝秋娥又和别人长时间通话了,感觉窝火的莫胜勇说要查看手机,蓝秋娥当然不同意。
一怒之下,莫胜勇抢过手机,并狠狠地把手机摔在地上。手机碎了,随之破碎的,还有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庭。“这事过了两天,弟媳就走了”9月22日下午,在莫柳荣家里,她告诉记者说,“我弟怀疑她有外遇。”
蓝秋娥走后两个月,她妈妈也走了。这也是一个暗示,莫胜勇开始频繁喝酒,他的酒量越喝越大,平时能喝2斤米酒,“如果人多、有菜,他甚至能喝5斤。”莫胜勇的叔娘说。
酒后的莫胜勇不再老实、木讷,相反,他胆子越来越大,对村民以“关心”的名义打探他老婆的事,他大手一挥,“不管她!回来我也不要!”这更像是对外人嘲讽他老婆跑掉的一次强有力回应。因为在农村,连老婆都跑掉,这是件很丢人的事。
在家里,莫胜勇也会和孩子提起他们妈妈,“爸爸说,如果你们妈妈回来,不要叫她妈!”、“她回来也不要了!”莫法师这样描述父亲生前对母亲的态度。
想象着蓝秋娥还会回来,这只是莫胜勇的单方想法,她压根没想回来,也没有回来的行动,出去5年了,她分文没往家里寄,也没给人带过口信。
莫胜勇也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看得开,他不过是在孩子和外人面前伪装坚强和不在乎罢了,现实中,他让莫胜军带着他出去一起找蓝秋娥,“找了几次,没找到”9月24日,莫胜军告诉记者,“其实我哥心里还是很在乎嫂子的。”
这种在乎还体现在,蓝秋娥走后的5年里,莫胜勇那部尾数为7840的手机号码没再换过。尽管经济较困难,但他手机话费、包括家里那部座机的话费,从没中断过,他担心因停机就熄灭了任何一点点的可能和希望,但他再也没能接到蓝秋娥打来的电话。这注定是个无望的等待。“听说她又和别人生了两个小孩了。”莫胜军告诉记者,现在孩子即便找到他们的母亲,嫂子也不可能养得了6个小孩。
重压之下
生意垮了,老婆跑了,而耕种几分薄地是没有出路的。和很多人一样,莫胜勇想到了外出打工,但此前,他从未出门打工。此外,4个孩子都还很小:莫法师15岁,莫法政13岁,莫法官10岁,莫冬妙8岁。这些对莫胜勇而言,都是很大的挑战,但他做出了抉择——
莫胜勇走了,但在这个井边发生的一切将影响孩子的一生
2015年10月,他让当时在九伶小学就读5年级的莫法师辍学回家、帮忙放牛。这遭到学校的阻碍,校长韦宝福和村干来到他家做思想工作,并宣读《义务教育法》,批评他“这是违法行为”,但莫胜勇不管那么多,“我的小孩我做主!”他说。
争执不欢而散,15岁的莫法师最终辍学在家,代莫胜勇行“家长”职务。这以后,莫胜勇去过广东潮州打工,但身体不知道是长年喝酒导致或别的什么原因,已出了状况,干活时经常抽筋。没干几天,他又不得不回来了,连借别人来回的车费都没能还上,最后只好把家里的耕牛卖掉还债。
在孩子们的描述中,莫胜勇的耳朵出了问题,“爸爸说耳朵老响,轰轰响”。长年“轰轰响”让莫胜勇有点神经衰弱。
不过,他的问题不只在耳朵,在他家里,记者搜到他于2015年11月30日在河池市中医医院做的一份检查,这份《超声影像报告单》诊断意见显示,莫胜勇前列腺增大,钙化。
但他不想就此放弃打工,因为很多问题的解决都需要钱,比如孩子上学需要买衣服、吃点零食;家里的米油盐也需要钱;族里的红白事每次要100元。最重要的,是村民集资修路的费用。
屯里通往外面的山路几十年来一直没能打通,条件恶劣让不足十户的灯笼屯,就有三户人家的老婆别夫弃子,逃婚跑路。村民认为,老婆跑掉和道路等条件恶劣有关,莫胜勇也这样认为。
当迟迟等不来政府的财政资金修路,2013年,村民开会决定自己集资修路。这条从可串屯至灯笼屯的山路有4公里,涉及九渡、加贵两个乡的干朋、灯笼、加翁等9个自然屯,约80户、544位村民的出行。
村民前后集了29万元,但山上修路的成本很大,修了2公里就用掉24万元。“目前还有5万元在我身上。”9月24日中午,莫胜烈告诉记者,村民收入低,一年种地只能收1000多斤玉米,扣除肥料等成本,只剩几百块钱,这还不包括人工,所以集资修路很难,他们为此给乡政府打了三次报告,希望财政支援一点,但报告如泥牛沉海。
莫法师在家门口,再也等不回他的父亲了
为此,村民按户头前后凑了三次钱,前两次每户约集了5000元,第三次,村民希望在今年年底前通车,所以这次每户集资5000元。
“前两次,莫胜勇很积极,最先交钱,因为他有三个儿子嘛”莫胜烈说,但第三次,莫胜勇交了600元后,就没钱了,“他说他出去打工挣钱,挣不到,就先向我借。”
对前两次集资,莫胜烈也好奇莫胜勇的钱哪来的?莫胜勇告诉他,“借的”。这几年,莫胜勇确实借了不少钱,比如前两年,他先后两次向莫胜军借了三千块钱。因为知道哥哥带4个小孩很困难,莫胜军从没催他还。早前,莫胜勇也向莫柳荣借了1000块钱。如今,这些都成了死账了。
成为死账的,还有莫胜烈妈妈的那几百斤玉米和黄豆。前两年,因为莫胜勇家有马,莫胜烈的妈妈就让他用马帮驮几百斤玉米和黄豆去卖,但卖完后,他就将贩卖所得扣下借为己用。
“大概700、800块钱,我妈在家也不急用钱,他急就借给他了。”莫胜烈说,得知莫胜勇去世后,母亲哭哭啼啼的,“感觉要不回了嘛,我无所谓了,他都这么难了,只是老妈觉得这是她一年的收入,所以心疼。”
事实上,莫胜勇不仅借钱,还借米。他向村里的蓝秀烈阿婆借了100斤玉米,“说是喂鸡”。因为过去一年,莫胜勇不断尝试着外出务工,回来时也错过了种玉米的农时,今年6月打工失败归来,他补种了黄豆。但没钱买农药,他用之前留下的百草枯试喷,结果把草连同黄豆都喷死了。
从广东回来后,莫胜勇又和姐夫去了广西宜州、罗城等地打工,但每次都不顺,他无一例外地出现了“吃不饭、呕吐和腿部抽筋”等症状,“有次他突然抽筋,差点从建筑工地上掉下,之后干脆就回来了。”莫胜军说。